阿勒颇围城记

 

阿勒颇围城记(下):彼此厮杀的第四个冬天

2012年,阿勒颇的反抗军。 图/美联社

2011年初,从突尼西亚开始的“阿拉伯之春”延烧了整个阿拉伯世界。

2011年1月26日,突尼西亚的强人本・阿里(Zine el-Abdine Ben Ali)流亡沙乌地;2月11日,埃及总统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被迫辞职,结束了30年的独裁统治;2月13日,利比亚街头展开对格达费(Muammar Gaffafi)的武装起义;然后3月15日,叙利亚也陷入狂潮,南方的小城德拉(Daraa)出现了反政府的示威,叙利亚政府则派遣精锐部队的武力回应——内战,自此正式开战。

一开始,在德拉开始的反抗,仅被官方视作为“骚乱”,但民间的起义很快地延烧近霍姆斯(Homs)、哈马(Hama)甚至是首都大马士革;但与此同时,北方的阿勒颇却一片寂静。

与此同时,北方的阿勒颇却一片寂静。 图/路透社

▌迟到的春天

在2011年内战开始之前,阿勒颇全城的人口已达到230万,于规模或经济繁荣度上,都超越大马士革成为全国商业的一号城市,特别在2000年巴夏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接班后,阿勒颇也获利于政府主导的经济开放,城市近郊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工业特区。但这繁荣的光景,也让阿勒颇商人对于动乱的局势举足不定,尽管小阿萨德的开放政策让阿勒颇涌入投资,但10年来的开放解禁,却也加深了结构性贪腐,获利最多的,仍是接近权力核心的那些红顶商人。

阿勒颇出身,一路追踪起义的叙利亚独立记者哈达德(Adnan Hadad)表示,虽然叙利亚的动乱始于3月中旬,但畏于表态的阿勒颇,却直到2011年年底才于出现零星冲突,围城战役的开始,则要等到2012年夏天——也就是德拉起义的15个月后。

但比起突尼斯、开罗、甚至是大马士革,理应更习于变化的阿勒颇,为何对“阿拉伯之春”的反应却如此迟缓?一方面是都市商人对于参与动荡的排斥;二方面,则是对1980年的“阿勒颇围城”记忆犹新。

1979年6月16日,当时正与老阿萨德政权杀红了眼的穆斯林兄弟会,串通了阿勒颇炮兵学校的执勤军官,让伊斯兰武装民兵得以闯入官校餐厅屠杀了32名炮校学生。这场血腥的恐攻引发阿萨德政府的愤怒,为了剿灭阿勒颇地区的“伊斯兰恐怖组织”,军队于是在1980年开进阿勒颇,并以阿勒颇城堡为指挥总部,于旧城区展开了为期10个月的“清乡”作战。最终,穆斯林兄弟会的起事虽被镇压,但军队涉及的多起屠杀与2,000多条人命,却也让一代的阿勒颇人留下了恐惧的记忆。

然而畏惧或冷静都不足以抵御时代的巨浪,内战的战火仍然在2011年底,以最糟的方式烧向阿勒颇商人。

然而畏惧或冷静都不足以抵御时代的巨浪,内战的战火仍然在2011年底,以最糟的方式烧向阿勒颇商人。 图/路透社

▌“土匪!他们都是土匪”

动乱燃烧半年多之后,反抗军早已在阿勒颇地区成形,但对于是否要在阿勒颇城内举事,各派系的意见却莫衷一是。

反抗军的主流意见认为,拿下第一大城阿勒颇固然能鼓舞革命士气,但阿勒颇市区的人口稠密,在缺乏装备与人力的状况下,他们没有把握战事能顺利进行而不危及百姓。

但其他部队却不这么认为,对于阿勒颇战线的态度不一,让许多部队脱离或推辞了“自由叙利亚军”(FSA)。其中受到卡达金援、且为穆斯林兄弟会分支武装的“神一旅”(al-Tawhid Brigade)就坚持“兵贵神速”,而在2011年下半独立发动了阿勒颇战役。

神一旅带领的部队,首先针对围绕阿勒颇的工业卫星镇下手,企图动摇阿萨德政府的经济命脉。然而反抗军在进入工厂特区后,单位之间缺乏军纪与协调的问题却快速失控,除了士兵的掠夺行为无法约束,反抗军破坏工厂、并把经济特区的工业设备拆下,送到土耳其境内变卖,更是大大激怒观望的阿勒颇商人。

另一方面,各地星火燎原般的起义,也让叙利亚政府军疲于奔命。当时首都大马士革南方已出现反抗军进逼,通往黎巴嫩的边境道路、阿萨德的老家拉塔基亚省(Latakia)亦遭到猛攻,对阿勒颇逐渐升温的局面,无力增援的中央政府仅能要求北方部队“自求多福”。于是,在围剿反抗军的同时,掠劫、勒索的“征收行为”,也成为了政府军就地补给的普遍手段,战争也就因此模糊了“官兵与强盗”之间的界线。

内战初期,一名被死于荒野的政府军士兵。战争也就因此模糊了“官兵与强盗”之间的界线。 图/路透社

▌一开始,阿萨德的部队被包围

2012年初夏,卫星城郊的冲突终于烧进了阿勒颇城区。双方在旧城区内之内交战最剧——因为旧城与发展较为贫困东城区,是反抗军募集战士的大本营之一,而旧城蜿蜒的巷弄也让非正规的反抗军更能掌握地利优势。

一开始,阿萨德留在阿勒颇的部队节节败退,残存的武装甚至被包围在阿勒颇城堡之内,南方的政府主力无暇北上救援,只能透过零星的轰炸与空运,勉强维持住政府军的物资补给;但此时反抗军的门户之间,却再度扯了大家后腿。

当时投入阿勒颇战役的反抗军,可略分为大两阵线:由欧美所支持世俗中间派的FSA,和以“努斯拉阵线”( Nusra)——盖达的分支,且被美国列为恐怖组织——为首的伊斯兰武装。后者虽然先开了阿勒颇战役的第一炮,但却拒绝接受FSA的指挥。

对FSA来说,虽然成为了欧美与阿拉伯联盟支持的“官方义军”,但在起义一年过后,反抗军却仍未拿下任一大型城市,因此战况相对有利、同时又是重点都会的阿勒颇,也成为FSA力求“解放”的头号目标。

相反地,努斯拉阵线等“激进部队”却判断城市战将难以收拾而选择了“乡村包围城市”的策略,除能确保地方势力作为战略后盾外,物资与部队的调动弹性也比城市的胶着更为有利。此外对于反抗军让城市陷入巷战破坏,各地居民早已多所不满,而努斯拉经营郊区边陲的策略,也避免了城市民众对战火转移的直接埋怨。

反抗力量之间的派系,自此陷入多头马车,甚至在FSA的攻城部队间,亦存在着严重的派系与军纪问题:部份部队不受指挥地压住外援的民生物资,以哄抬黑市物价的手段大发战争财;部队之前的协调与合作亦不见连贯,而各自为政局面,也让阿勒颇的政府军得到了关键的重整机会。

反抗力量之间的派系,自此陷入多头马车,甚至在FSA的攻城部队间,亦存在着严重的派系与军纪问题。 图/美联社

叙利亚的斯大林格勒

尽管一度包围,但反抗军却无力维持对政府军的压迫,阿勒颇战役于是陷入胶着的围城拉锯。而战争无情,在子弹面前无论是反抗军或政府军,都在围城战中采取了极端——甚至违反战争法则——的恶劣手段。

双方恶战首先反映在了古城记忆,2012年9月中旬,阿勒颇城堡周边同列为世界遗产保存内容的“城市市场”(Al-Madina Souq)在交战中被大火焚毁,600多年的商旅记忆就在烈焰中成为废墟;之后,战争甚至打进了清真寺,中东地区最为著名的信仰地标,拥有1,200年历史的阿勒颇大清真寺也在2013年4月被轰毁——寺内那根标志性、纪录着历史更迭的叫拜塔,在战争中变成反抗军狙击手的制高点而遭到政府军炮击,千年记忆成为碎瓦竟不留一声叹息。

接着,到了2013年3月19日,阿勒颇西南郊的卫星镇汗阿萨(Khan al-Asa)遭到化武飞弹袭击。在飞弹爆炸后,现场超过26人因呼吸抑制而死亡,这也是叙利亚内战中,第一起被国际社会关注的化武攻击事件。

2013年,阿勒颇地区传出了第一件受到国际重视的“化武攻击”。 图/路透社

事件发生后,反抗军与政府军相互指责“对方是凶手”,但由于国际调查团难以深入前线,因此攻击的责任归属也未曾厘清。然而汗阿萨事件仅是开端,虽然美国总统欧巴马在1个月后也公开警告阿萨德政府“使用化武将踩到美国的红线”,但政府军仍在阿勒颇、霍姆斯与大马士革周边使用化学毒气而不受追究,直到2013年8月21日,政府军在大马士革近郊的反抗城镇古塔(Ghouta)投放沙林毒气,造成以平民为主的300多人(一说1,500人)死亡,叙利亚政府的化武问题才终于获得国际回应。

阿勒颇的战线在2013年中陷入停滞,政府军牢牢掌握了西城区,并在反抗军控制的东城区稳住了阿勒颇城堡周边的突出部,战事自此转成了消耗战。

双方在城市中互相炮击,城市内——特别是阿勒颇城堡与郊区工业城镇——更是布满了双方的狙击手,而双方也都有朝平民射击的“惯例”。政府军的狙击手会朝在街上移动的任何物件开火,因为此刻会在前线的都是“敌人”;而在郊区工厂中,反抗军也传出朝工人开火,据称这是要阻断一般人的生计来源,以强迫他们配合成为黑市运输队或成反抗军战士。

此外,自杀炸弹与地道突袭也成了阿勒颇在空袭之外的日常光景。像是成为政府军高地的阿勒颇城堡,其离地22公尺的周边城墙就在2015年7月被反抗军的“土龙炸弹”给炸垮——为了突袭政府军,阿勒颇城内到处都是反抗军一锄一铲挖出来的地下坑道,这些坑道除了交通用途外,也让反抗军得以在政府军驻地地下埋设炸弹,“地袭”阿萨德的城内驻军。

阿勒颇的战线在2013年中陷入停滞,政府军牢牢掌握了西城区,并在反抗军控制的东城区稳住了阿勒颇城堡周边的突出部,战事自此转成了消耗战。 图/路透社

旷日费时的围城战役,很快地对城区内的平民造成严重影响。自2012年秋季,阿勒颇战区的各项物资就已出现严重匮乏,包括面粉、医药,以及冬季需要的燃煤、油料,都仅能依赖国际人道援助与黑市交易勉强支撑。

围城战后期,战况最惨的东城区内仍留有20万平民,但内除了炮弹枪火的威胁,物资与医疗的匮乏,也让虚弱者不断死去。今年8月,一位阿勒颇城内的留守医生,就透过文字叙述了战祸之中生命的卑微与无力:

两个星期之前,4名新生儿在挣扎中窒息而死,因为轰炸切断了电力、也切断了保温箱里的氧气供应。他们为了呼吸而挣扎,但这些生命却在真正开始之前就结束了...。

活在地狱中,能离开的市民早已离开,但那些困在战场上的仍无处可去。火线上的阿勒颇市民,许多都是反抗军战士的家眷、遗族,在官方认定中,无论老幼他们都被视为“恐怖份子”,在畏惧遭到清算且缺乏协力厂商权利担保的状态下,尽管想要离开,这些进退两难的阿勒颇人,却也不知何处可依。

尽管想要离开,这些进退两难的阿勒颇人,却也不知何处可依。 图/欧新社

2016年,阿萨德的逆转

2015年秋天,以“协助反恐”为名目,俄罗斯正式派兵进驻叙利亚,胜利的天秤自此倒向了阿萨德。

在俄国空军与顾问团参战之后,反抗军的颓势越发明显,政府军首先舍弃了西部与ISIS的对抗战线,并在巩固黎巴嫩边境的控制权后一路北上。2015年12月,政府军攻克了“革命首都”霍姆斯,随之而来的阿勒颇战役也进入最后阶段。

在阿萨德集结兵力的同时,政府军对阿勒颇的轰炸也日趋猛烈。根据阿萨德政府在内战期间颁布的《反恐法》,包括协力厂商人道援助、医疗救护等,只要在“叛乱地区”都将被视为援助恐怖组织。政府军据此无视《日内瓦公约》的约束,对驻扎在阿勒颇前线的志愿救难团体、无国界医生支持的战地医院,甚至是联合国的运补车队,都曾发动过例行且无差别的空袭。

在狂轰滥炸下,叙利亚政府军在2015年夏季发动攻势,由西部挥军北上,切断了据守阿勒颇旧城东区反抗军联外道路,反向包围住了阿勒颇市区的反抗军。

围城战中,战火与政府军的刻意破坏,切断了东城区内仅存的电力与供水系统,再加上运补道路被封锁,都让阿勒颇旧城难以为继。虽然过程中,联合国曾协调过多次短暂的人道停火,但运补的车队却时常被在地的政府军刁难而无法深入围城的艰困地区,被困在火线的20万平民因此活在了人间的炼狱。

然而与东城区的围城地狱相比,受政府军控制的阿勒颇西城区却恢复了日常运作,除了偶尔的炮击与远方的爆炸声响,西城区内百万居民生活大致安全,两、三条街区之隔,也切割了阿勒颇人的两种命运。

2015年9月,眼见政府军对阿勒颇的包围已然成形,欧巴马政府也终于孤注一职,并协同土耳其与沙乌地在内的反抗军金主,向阿勒颇周边的反抗势力提供金援与武器装备,发动解围作战——讽刺的是,这波作战的主力部队,竟是昔日拒绝接受FSA指挥的努斯拉阵线(当时已更名为大叙利亚征服阵线),尽管他们历经血战打开了东城区的北方缺口,但打通补给线只维持了3个星期,就被因政府军的反击给截断。

反抗军的突围作战自此结束。之后,东城区的陷落,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运补的车队却时常被在地的政府军刁难,而无法深入围城的艰困地区,被困在火线的20万平民因此活在了人间的炼狱。图中阿勒颇的居民们,正争抢着政府军送来的俄国人道物资,袋子上头印着两国国旗,并写着“俄罗斯与你们同在”。 图/路透社

反抗军的突围作战自此结束。之后,东城区的陷落,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图/法新社

第四个冬天,围城战结束

或许这就是困在阿勒颇的我们,活于人世的最后倒数。当我环顾四周,我只看到人民的痛苦已达到极限,那些母亲们悲痛地哭嚎着‘我的孩子们呢?’,也许他们的孩子已经到了更好的地方,至少比这个险恶无情的世界来得好,而也许我们也将随即跟上。

也许这就是道别的时刻。

——哈拉比(Ameen Al-Halabi),阿勒颇摄影记者。

2016年12月13日深夜,透过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居中斡旋,据守在东城区最后据点的1,500名反抗军战士宣布“接受停火调停”,反抗军将全面撤出阿勒颇,以交换围困区内数万平民的安全。围城4年的阿勒颇战役,终于以阿萨德的胜利画下休止符。

然而围城的最后时刻,战区内各种惨况却像是浓缩回顾一般,再次重现。停火过程中,叙利亚政府军无力约束参战的伊朗与黎巴嫩志愿军,平民撤离的时程表一再被重启的战火所阻断,许多离开围城区的难民,甚至在撤离过程中被外籍志愿兵给拦下——洗劫一空后,再逼他们折返围城区。

围城4年的阿勒颇战役,终于以阿萨德的胜利画下休止符。 图/法新社

围城内的平民,有相当大的比例是反抗军的家眷或亲属。他们一方面担心死于围城战的轰炸,一方面又担心接受撤离或遭到阿萨德部队的清算——在4年的围城战中,阿勒颇新城区的古威格河畔(Queiq River),就堆满着遭到秘密员警与政府军处决的老幼百姓——他们或是商人、或是居民,只因为他们活动在围城区,就被政府指控为“叛乱份子”而丢了性命,腐烂在河畔的泥水里。

关注叙利亚内战的专家们都同意,阿勒颇的“解放”将是阿萨德政府在5年战争中的最大胜利;但尽管赢得了这场惨胜,内战的结束对叙利亚来说却仍是遥遥无期。撤退的反抗军将转进西方的易德利卜省(Idlib)山区,留给阿萨德的将是人口只剩一半、残破且充满仇恨血腥的一座陨落城市。

回过头来,7年过后,那些曾让我惊叹的世界遗产如今都成了灰烬,那些曾在街头遇过的面孔——旅店库德老板、温文儒雅的向导阿不都,或者在是水烟铺、咖啡店替我们斟茶指路的无名少年——我无法想像他们的命运。“إن شاء الله‎‎”(inshallah,仅凭真主旨意),只愿阿勒颇能再依照数千年的流转一般,于残壁间重起。

留给阿萨德的将是人口只剩一半、残破且充满仇恨血腥的一座陨落城市。 图/路透社

“إن شاء الله‎‎”仅凭真主旨意。2009年,我们与阿不都,以及如今已随战火消逝的那座大清真寺叫拜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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