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邮寄

匿名邮寄 |第九届新月文学奖得奖作品

丁颜(东乡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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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一到斋月一边忙着闭斋修行一边开始完成天课开斋捐这些命定的义务。说是天课专门放在斋月里出凭藉的是斋月的尊贵。而开斋捐必须要在斋月里面捐出去,为的是让贫困者在月末过个不太落魄的开斋节。开斋捐人人一样,捐出三斤六两麦子,或者捐出等同于三斤六两麦子的钱财。天课商人从所得钱财里面出2.5%,农人从所获粮食里面出10%。商人爱财,所以抽的百分比较农人的少一点。而这些都是低调进行的,要低调到什么程度,右手的施舍不能让左手知道。这是不是最高级别地做好事不留名?我在从伊斯坦布尔飞广州的商务舱里面曾将这个疑问向一两个穆斯林朋友问起。他们都笑我没有智慧,在这天高地清的宽敞世间活着,做的事时刻都被左右两肩的天仙记载在功过薄上,怎么可能不留名。和我坐位相连的是雅各,一个眉眼深邃,法令纹深刻的穆斯林男人。当时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管凝神向着舷窗外呈现吉祥的朵朵白云。

下飞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同行的人都忙着回宾馆。雅各却要一个人拎着一只大行李箱去邮局,我跟在他后面问他要去干什么,他说是天课还没出,开斋捐也还没捐,明天就是开斋节了,再不捐怕是来不及了。我不太累,天气又热,索性陪着雅各一起去了邮局,在邮局雅各先将从土耳其带来的一个大箱子打开,里面都是儿童的衣服、鞋袜、以及糖果巧克力之类的,分成很多份,一份一份地包裹起来,分别邮寄给不同的地区。

 “先生您不要在寄件人处写清楚名字和电话号码吗?”电脑前的工作人员这样问雅各。

  “不用,匿名邮寄就可以了。”雅各继续在单子上填写着,忙得头也不抬。

然后他又到自动取款机前,将一张卡上的钱一次又一次地往外转,按着一个单子上的不同卡号,转了有一会儿时间。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微信转帐这类转存功能。

这又触动了我对于穆斯林施舍方式的疑问。雅各在街边餐馆匆忙吃了点面条,就去清真寺做礼拜。平时一到天黑就很宁静的清真寺,斋月里面直到八九点都很热闹,寺门里面人出人进,在沸腾的红尘热浪里面翻滚。

从清真寺出来时已经深夜十一点了。我们找了一家坐落在海边的茶馆,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夜色和灯光之中的海岸线聊天。露天的座位,晚风十分宜人,浑身毛孔轻轻舒展。雅各是很喜欢讲穆斯林的事,所以我就问他这匿名邮寄是不是也属于穆斯林“右手的施舍不能让左手知道”的一类施舍方式。雅各说:“算,这是会让收受者保住尊严的一件事,我曾经切身体会过。”在很庄严的言语中,又显出他的教养和虔诚。我倒诧异起来了。他说:“你是不是很稀奇?我给你解释罢。”

我静坐着,听这位现今坐拥资产数千万,事业蒸蒸日上的朋友说他自己的故事。

我的家在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交接地带。那里气候太差,种庄稼不行,是块不养人的土地,只能反过来让人来养它。我母亲十七岁就嫁给了我父亲,到二十二岁时就已经生下了我和我的两个弟弟。那时我父亲不过二十五岁。他为了让家人生活过得好一点,就跟人合伙一起沿着青藏公路跑大车。从西宁一带装满一大车货物,走格尔木,翻越唐古喇山口,一直到那曲到拉萨。车还不是自家的,是从货主家租来的,一路驾驶室里坐三个人,一人握方向盘,一人坐副驾上提醒,一人在后座上休息睡觉,就这样一路轮流开上去。

即使是这样小心,我的父亲还是出事了。高原缺氧,货车发动机燃料不充分,失去控制,缓慢后退,坠入山崖,轰然的声音在山谷里隐隐震动。驾驶里面三个人中两人连车一起直落至陡峻坡面下奔腾咆哮的激流中,其中一位就是我的父亲,另外一人从车窗里被甩出来,情急之下用手攀住悬崖上突凸出来的石头,慢慢往上攀爬。活是活了下来,但因大腿失血过多,又连受寒冷,造成半身不遂。如此以来家庭不仅失去砥柱,还因货物洒落散失,货车报废而欠下一大笔外债。

货车是我父亲租来的,驾驶室里另外两个人也是我父亲雇来的,一死一伤,命价和医疗费非我家出不可了。我母亲性子强,为了了结这些后事,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连着自己的嫁妆里的那些金银细软也都卖了出去。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了,但依然债台高筑,我母亲到处借钱,后来我们家那些亲戚朋友们都避绕着我们,就怕我母亲再向他们借钱。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于是我母亲就在街边摆了一个小菜摊儿。每天小进小出,忙忙碌碌,得来的利钱也只够一家人不饿肚子。甘蓝菜用滚水一焯,放上盐,再将面条倒进去煮熟来吃的日子真是艰难啊。多少年过去了,我现在看见那甘蓝菜心里都有阴影。

我当时四五岁,我两个弟弟更小,一个两岁多,一个不满一岁。我母亲去摆菜摊时将我最小的弟弟绑在背上,推着架子车往前走,不时还要回头看看我有没有牵引好我的二弟。有时我牵着二弟的手往前走了很远,转过头看母亲,她还歇着,喘不过气来。所以走在前面的我又走回到母亲的身边去,但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母亲说:“快回去牵好你的弟弟。”

我们那个镇子不大,人们彼此熟知,眼见我家过得如此艰难,总有人来施舍爱心,时不时拿过来一些食物、衣物,同时在我家转一圈,到处瞅瞅看看,神色怅惘,微微叹息一番。就这样天天有人来,我家也像是天天被免费展览。这让我既坚强又软弱的母亲厌烦极了,她将一大堆花红柳绿的旧衣服旧裤子旧鞋帽抛向庭院,愤怒至极,说:“我生的都是儿子,你们难道不分男女吗?都拿来这些女孩子的旧衣物,我家难道是估衣收集处吗?你们是在帮我们孤儿寡母还是在奚落?”来人慌慌张张地走了,小声抱怨我的母亲自尊心太强。现在想来如果能接受的话,它只不过是另一种生活的形式,但是我的母亲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那时候我们真的很穷,像灰尘一样地活着。但母亲意志坚韧,从不让我们穿别人送来的旧衣服。自己穿的都是往年的旧衣服,而让我们穿的都是拿父亲的旧衣服改制的。鞋是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千层布底鞋,为了穿久一点,又拿去鞋匠那里在鞋底钉了橡胶底。那是一个斋月,与我父亲同时出车祸的那家人,老人生病了,那妇人就来我家讨钱。本是说好的命价分期偿还,一年还一点,都是邻里乡亲,大家都归咎于造化,也都彼此理解。但这一年我家已经还过了,现在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真的一分钱也没有。那妇人估计心很乱,在我母亲面前失声哭了,哭得抬不起头来。我母亲说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还是想办法先为老人治病,不能让老人躺在医院里面等死。绞尽脑髓,终不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最后母亲卖掉了家里的几样东西,装面的面柜、老式的八仙桌、锅灶上的大铜锅、还有一个镶嵌着铜炭火盆儿的柏木方桌。这样一卖我们家真的就是家徒四壁了,连面粉都没地方放,地上垫了几块砖,纸箱子放在上面,再将面粉连袋子一起放进去。

换来的钱不多,全拿去给那妇人了。我忘了那老人得的是什么病,好像很严重,病房外面放着氧气罐,老人罩着氧气,手脚上都是凌乱的带子和管子之类的东西。我们拿去的那点钱是连一点水漂都打不起来的。老人是清醒的,但十分孱弱,见了我母亲,停停歇歇地说别再为他筹集医疗费了,早归去晚归去都是要归去,他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我们穆斯林可能就是这一点好,信前定,生命的轨迹早被设定,什么都是定然,坚韧坚强地活着,但也从不强求。

母亲慢慢从医院出来,一路一句话都没有。那时刚进斋月两三天,长街上的黄昏已经被夜色代替,一弯新月悬垂在天的一角,照得远处山顶上皑皑白雪晶莹剔透。母亲走的很快,我一路小跑才能赶得上她。从我们身边不断的有去清真寺赶宵礼的人走过去,也都脚步很快,行色匆匆的。我母亲左右思量,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几个亲戚家,他们都很慷慨地留我们吃饭,但也都不借给我们钱。他们可能觉得借了相当于是白送,这孤儿寡母以后哪来钱还过来,索性都不借,省得以后麻烦。

但我母亲不死心,还是一家一家地借。只走到镇子外面一家有钱的亲戚家里,拍门拍了老半天,才见亲戚出来。是个远房的姑姑,三四十岁了,淡月中长方脸显得很白,精神很沉静,但眉毛又黑又浓,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精彩。看我母亲的眼神里有同情、怜悯、憎恶,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好的眼神。母亲站在他们的家门外,求她:“我家遇见了难事,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请借给我们一些钱,帮帮我们。”我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望着这位亲戚。亲戚本来还嘴里絮叨着请我母亲进去,一听到我母亲借钱的话,就停住了。母亲接着求她:“请借给我们一点钱,应急用的,以后会一点一点慢慢还回来。”亲戚看着我母亲,又低下头看了看我,盘问道:“你要应什么急呢,是孩子病了吗?”母亲也是照实回答:“是孩子父亲曾经的生意合伙人的父亲病了,躺在医院里面咽气,我得帮帮他们。”

那亲戚盯住母亲的脸,显然是生气的,说:“你现在连自己的生活都是问题,你还操心孩子父亲生意合伙人的父亲,他躺在医院里咽气,与你有什么关系,哪个人不死。”母亲弱着声音说:“我们还欠着他们的命价,对方也没逼我们还,他们比我更不容易。”亲戚说:“他们怎么好意思逼你,要我说,这命价你们就是不应该拿的,这样的灾难谁愿意遇到,都是命里的事,出了就得接受,就得受着,不能为难别人。”

昏暗的夜里,这心硬的亲戚话里有话,我母亲眼睛里期望的火焰逐渐熄灭灰冷,头低下来,蓄满了泪水。继续求下去求到借给我们一点钱看来是不切实际的,我母亲做了告辞,转身要走时,那亲戚又挽留起来,说进家里坐一会儿,吃了饭再走。我母亲头也没回,语音里带着几分恍惚,说来的时候吃过了,不想再耽搁到天太黑。其实我们什么都没吃,在医院里,母亲是用病人家属给的两三颗枣子开的斋。

那亲戚又追上来,给了我一大把糖果,挡在我母亲前面劝道:“都已经这样了,你性子也不要太强,我听说了,别人送来的衣物你都给扔了出来,有这必要吗?你就是不愿意穿,拆了来烧炕都可以啊,何必将自己弄得跟个刺猬似的,处处得罪人。”

这亲戚不顾我母亲的尴尬,说话像连珠炮似的。我母亲根本没有回话的机会,可能我母亲也已经不想跟她说话了,点了点头,拉着我继续往前走,全然不理会那亲戚还在那里劝说。我的母亲很刚强,我极少见到她流眼泪,但那晚我看到她一边走一边眼泪往下掉。从黄昏一直到黑夜的这一路步行,真的让人很疲乏,走路时脚底下都有点绊。走回来后母亲先去邻居家抱我两个弟弟回来。下午出门去医院,我母亲将两个弟弟暂时留给邻居照看。领居大娘是个很热心的人,常年往日脸上都挂着一种温和的良善,她跟我母亲说:“两个孩子我都已经喂过晚饭了,小的裤子尿湿了,我给洗了,晾挂在外面的铁丝上,先晾着,等明天干了我送过来。”

我母亲可能心里太委屈,点头好好好地说着,眼泪一滴一滴往地上滴,抱着孩子快步从邻居家走了出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开门锁的时候,手一直在抖。突然从巷门的上面掉下来一个纸包,是一个信封。我母亲吓了一跳,捡起来定睛看了很半天,是一个土黄的牛皮纸信封没错,拆开时,发现里面有一叠钱,很诧异,又发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是:

这是我们的开斋捐和天课,你们安心使用。斋月吉庆,提前祝你们过个快乐的开斋节。

这样的信封这样的钱这样的纸条我们家一收就收了十八年,直到我大学毕业开始养家。

我一直保留着那些手写的纸条。纸条上的笔迹是同一个人写的,有一年用的是蓝色钢笔,有一年用的是圆珠笔,有一年用的是碳素笔,有一年用的是铅笔,好像是手边有什么笔就抓起什么笔写的一样。但这些年来我也始终都没有查清楚这是什么人给我们家的恩惠。小的时候到每个斋月,信封里面装了钱,放在我家巷门的横梁上,我们看见信封也就明白了。后来长大了,就由邮局给我们送过来,还有包裹,是送给我们开斋节时穿的新衣服,每一年的衣服都合合体体,真奇怪呀!想来想去好像这是清楚我家底细的人,知道我们的生活状况,孩子们的身高体长。有时我想,我们在节日那天穿着新衣服出门,给我们恩惠的那家人可能都是看见的。为了让看到的人快乐,那一天我们节日就要过得更快乐。很自信的去跟亲戚朋友们相聚,一起去做开斋节的会礼,去给祖先上坟,逢人就说:祝你们开斋节快乐。说几十遍几百遍都是愿意的。是真的快乐。

我母亲是很节俭的人,经过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对生活地要求愈加简单,将得来的这些钱买了小衣小裤,分别给我父亲逝世的和残废的那两个生意合伙人的儿女拿过去。穷人家的孩子是很好哄很容易满足的,一件带小花的新裙子,就可以让一个小女孩儿自信地笑半年。

我最小的弟弟上小学的时候问过我母亲,这些钱和衣服是谁送来的,信封上都没有地址。

我母亲笑笑地说:“是你们住在天堂里的父亲邮寄来的,天堂的地址是个秘密,不能随便写出来。”

已经开始读书识字的孩子自然是不会相信母亲的这种说辞,但我们都装做相信,都说它是从天堂邮寄来的。

随着我们长大,学费开销都逐渐增长,那个信封里面的钱也在逐年增多。真的是很了解我们一家生活状态的人,但我们始终都不清楚,他到底是谁,它来自哪里。为了让心安然一些,我后来专门去邮局查过,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我母亲说,别查了,对方这样做就是为了不让你们找到,不想让你们为难,也不需要回报。

母亲很感激这些年这份匿名的资助,每逢祈祷时,都为这不知名的人祈祷一番,也要求我们感激,说:“若不是这些资助,这些年我拿什么来让你们读书,你们哪有大学可上,早早的可能就去打工了。”

时光流逝,年复一年,我们都长大了,有了工作,有了收入,还清了所有债款,有了很多钱。每年斋月,母亲还是会忍不住要习惯性地念叨:“钱多钱少,天课一定要出干净,开斋捐也要捐到位,捐的时候不要太注重形式感,要顾及对方的尊严。”

我们都静静地听母亲这样念叨,边听边点头,都明白过往岁月里的那些艰难,那些深刻的印记。后来我发现我的两个弟弟每年都以匿名的方式捐出天课和开斋捐,学的是以前资助我们的人的方式。我们都觉得这种施舍方式不仅能改变人的生活,还能够改变人的心灵。

所以后来很多年我也坚持如此这般的匿名邮寄。

 

 授 奖 词  

《匿名邮寄》

作者:丁  颜(东乡族/甘肃)

授奖辞:人性的幽微处总是最难以言说的所在,但那些真善美的存在总是会在生命中与你不期而遇,这正如匿名邮件背后所折射出的一个民族无言的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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