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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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承认,对历史,我没有洞幽悉微的判断能力。但还是会强烈地期冀,每次的远行都能将佳景的沐浴与历史的穷究融于一体。

2009年的古尔邦节,朋友们要去平安县洪水泉村做慰问活动。一听说那里巍矗着一座青海年代最古老、技艺最精湛的清真寺,就决定邀我一同访古谒幽。

初一听到消息,颇有几分踌躇。毕竟在天寒地坼的季节出行不是件易事,尤其在青藏高原,冷,是一个极其严酷的事实。但我明白,要想考察中国伊斯兰教的历史脉络,洪水泉清真寺是不会令我失望的。因为根据手边的资料来看,它始建于明末清初,后经五次大规模修葺,流衍至今。

熟悉中国伊斯兰教史的人都会这样一种判断,明末清初是伊斯兰教中国化进程中一个重大的历史关隘。

这一时期,曾出现了一批“怀西方之学问,习东方之儒书”的穆斯林鸿儒;播扬了“回儒两教道本同源,初本二理”的思想;提供了“回儒教义融合化一”的观念背景。哪怕是再隐蔽、再细微的文化末梢,也因两种文化的碰撞和交融而熠熠生辉。

伊斯兰教自西元7世纪中叶传入中国后,作为伊斯兰文化有形载体的清真寺,在保持基本结构的基础上,开始逐渐汲纳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到了明末清初,中国传统殿堂式清真寺的风行,是阿拉伯建筑风格与中国本土传统的建筑风格相互融合的结果,是伊斯兰教中国化的最直捷外化。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清真寺建筑风格和形制的演变,清晰了整个伊斯兰教中国化的生命线。

肇建于明末清初的洪水泉清真寺究竟庋藏了怎样的文化内涵;庋藏了怎样的历史深义,去了才能知道。

去平安洪水泉村,要饱受十几公里山路的颠簸,以及萧索风景对双眸的斫伤,这是我预先没有料到的。

TOYOTO一驶入盘山公路,我们仿佛就跌进了一个山的魔咒。无论车随路怎么转怎么拐,你冲不破的是山,甩不掉也是山。任你引擎狂嚣,光秃秃的山始终冷着一张黄脸横在前、堵在后、依在左、傍在右、压在上、抵在下。当所有的抗争化为徒劳后,你盈寸的眼睛只能乖乖揉下整座山景的凄怆。

伏地的白草、斑驳的残雪、枯皴的老树……风景一一被冻结,甚至不流弋一片云影。突然想起清代诗人洪升的《雪望》: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不流的何止是云,应该还有时光吧!

难道不是吗?     

眼前是几亿年的山峦,远处是几百年的清真寺,近旁是几十年的人,山道上是几天前的积雪……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一道普普通通的山褶里,呼啦啦地,一下子拥挤进了如此浩茫的时空,重叠上了如此冗杂的历史。这样的约会会不会大了点,仿佛,朝菌一下子知了晦朔,蟪蛄一下子知了春秋一样。而前来赴约的我们该悻然,还是该欣然?

也许,正是对应了这样的景、这样的时,诗人才将人生逆旅回荡成了千古绝句,哲人才将个人体悟淬沥成了万世箴言吧。愚钝的我,不也在一方自由广袤中,放任着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山路攸地一转,视阈突然阔朗。车像脱了缰的野马在山脊飞驰,似乎欲把刚才蓄积的戾气彻底宣泄。没走多远,一座小山村就奔到眼底。隔着车窗放眼鸟瞰,这坐落云端的山村和冬日里西北的其他山村如出一辙——土山、土坡、土房、土墙、土路,偶然路过的村民土头土脸,充溢耳际的青海方言也土腔土调的,就连我们的车窗也蒙着薄薄的土尘。看久了这滚滚无边的土色,人恍然认清了自己渺若埃尘的身世,心不由变得简单而又黯然。

那就是洪水泉清真寺。

顺着朋友所指的方向,一座飞檐斗拱的古老建筑赫然而立。远远望去,殿阙宏伟,楼阁峭拔,在一片破旧的农舍的簇拥下,更显君临于世的气魄。

它就是洪水泉清真寺?

平面布局到外观造型感觉,它的设计意匠完全是中国古典汉式庙宇风格——大木起脊式结构、羽翼式造型。如果它就是洪水泉清真寺,那么大殿殿脊正中应该竖立象征伊斯兰的新月,而此大殿殿脊却意外的背着三只藏传佛教风格的彩塑砖雕宝瓶。细作辨识,整座建筑中能确立自身位格的,唯有那座六角攒尖顶式的邦克楼。它将伊斯兰的信仰高高举起,成为所有眼睛仰望的焦点。

没错,这里的确就是被海内外的专家学者研究了又研究,描绘了又描绘,夸赞了又夸赞的洪水泉清真寺!一个鼎鼎的大名还原成实物的感撼逼近了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轻轻地问一声:噢,你怎么在这里呢?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想像,一座落草深山僻野的清真寺,气势怎会如此的泰然庄矜,年代怎会如此的逦然冗长?让人不管怎么看、看多久、怎么想、想多久都觉得难以适应,觉得无论如何,这浅浅的山嶴盛不下五百年的风风雨雨,载不动五百年的厚厚重重。可偏偏它凌乎一切不合理之上,将自己的历史熨帖进了一片洪荒。

车子在村庄的窄巷里继续蛇行,一箭的距离,感觉走了好久好久。行至一块开阔的晒谷场,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洪水泉清真寺就静卧在晒谷场的一头。

虽然已是正午,温度却只有零度的光景,呵气成霜。臃肿的羽绒服依旧敌不过山风的凄冽。冷,浸肌砭骨的深刻。

瑟瑟缩缩走到清真寺前,挡眼是一座仿木青砖砌制的照壁。

长11米、高10米的照壁一面井然有序地雕镂着255朵形态各异的花卉。目光逡巡花间,兀然感觉人的一双眼睛完全不够用。看,那是洛阳的牡丹!哦,那是栊翠庵的腊梅?呀,那不是西宁的市花丁香吗!这哪是一块冰冰硬硬的砖雕照壁,分明是一场软软浓浓的花卉餮典呀!一阵眼花缭乱之后不免惊疑,到底是谁以美为柬,邀来了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水仙……在这草木凋敝的季节,挤进小小的四方菱里,争奇斗妍一番?

惊叹容易诱发异想。

在某个月凉如水的夜里,这些砖雕花卉会不会颤动绰约的花影、闹开斑斓的色彩、浮动馥郁的暗香呢?这才发现,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于无弦处听古琴,于无水处赏清音,原就是一种心境。

看我若有所思地站在照壁前面,同行的一位兄长走了过来。因他祖辈是洪水泉村人,自然熟悉洪水泉清真寺的掌故。他饶有兴趣地向我介绍,洪水泉清真寺前后共修建了13年,光瓦匠木工就有六七百人,一日三餐皆由洪水泉村妇们提供。为了表达对这些离乡别井的工匠们的感激之情,淳朴的村妇们都竭尽所能把三餐做得味香形美。工匠们感恩之余,就把每日所吃的饭菜雕刻成花,永远留在了照壁之上。

其实刚才就觉有些蹊跷,有些砖雕花卉竟以花瓣为盘,以馓子、面条、锅盔等饭菜图案做蕊?但一直未敢妄加揣测。俗了,怕亵渎了建造者的意图,雅了,实难提升到艺术创作原则的高度,现在反而觉得传说或许比艺术原则存在着更大的真实。艺术创作不就是美的创作,在创作美吗?传说也在创作美。不同的是,传说赋予自然之物滚滚烫烫的情感和温温煦煦的人性。凌越自然之美的大美是什么?不就是人性之美、情感之美吗?只是这种美需用仰角去挖掘,需用感性去揣摩。

连体现中国人含蓄品格的照壁都精雕细琢得如此美气逼人,整座清真寺又会裎示怎样一种憾人心魄的美呢?有点迫不急待地转过身,照壁正对的就是洪水泉清真寺的山门。

踏上山门的石阶,迎面是一股肃冷的气氛,人顿时萎成侏儒。侏儒就侏儒吧,谁让我撞进了如此高峻的建筑、如此精深的文化,如此古远的历史里呢!但我必须承认,置身这么一座建筑,还是会心存余悸。它给人一种不胜重负的感觉,毕竟人能承受的伟大和美是有限的。在这儿,要同时承受建筑、文化、历史的三重挤压,恐怕我会碎成轻尘。最后决定三选一,暂且只看建筑。

粗看,山门与一般单檐歇结构的建筑没有区别。细看,惊愕然,房顶居然没有一根房梁,整个顶棚全由短横木叠摞套接而成。这样诡谲的顶棚却由16根巨型木柱高高擎起,一擎就是五百年,而且在可以想像的将来,还会一直擎下去。难怪这种建筑工艺会有一个骇悚的名字,“二鬼挑担”。

据说,1913至1914年,甘边宁海镇守使马麒想在西宁仿造一座同样的清真寺,于是带着能工巧匠几次三番来洪水泉观摩、研究。但因该寺建筑设计独特,结构复杂,工艺高超,致使工匠们全都无功而返,最后在整个西北翻手云、覆手雨的马麒也只得望寺兴叹了。

其实不光是山门,洪水泉清真寺里的任意一处建筑,只要你稍作打量都会找到长期研究的理由。比如有“一炷香”美誉的几大墙面,均由手工水磨青砖砌制。墙面光平如镜面,砖缝细匀胜似线,一任几百年风欺雨蚀,墙面都未出现腐蚀和裂缝的现象。又比如玄而又玄的“二郎担三十二牛,五福捧寿八卦阵”的邦克楼,三层塔楼全由两根直通顶层的巨柱支撑。更令人瞠目的是,整个建筑结构都用榫卯连接,不用一根铁钉。至今洪水泉清真寺的建筑结构仍是一个悬而无解的谜,诱得不少著名的建筑师前来索解。

我想,洪水泉清真寺能傲视青海古建筑的原因,就在于它集中了无限量的民间力量,吸纳了几代建造者的聪明才智。因此,但凡到过洪水泉清真寺的人,都会触发这样一种困惑:科学技术真的在发展吗?人类真的在进步吗?

穿过山门,一个古雅的小院从中国传统文化气韵里向我们走来。

庭院深深深几许!在这里,深的是文化,也是时间。

五百年岁月的盘盘虬虬,致使清真寺的掌纹已经漫漶不清——捐赀者是谁,建造者是谁?始建年代到底是民间传说的明洪武年间,还是由建筑文化角度推衍的康干年间?为什么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却没有换来史书的半行墨迹,只凭民间亦真亦假的传说虚构着自己的记忆?

沿着右边的石墙慢慢踱步,试着整理一下堆垒在心头的这些惑疑,似乎很难。只得静默地站定,欲聆听五百年清真寺喁喁的耳语,没想到只灌了两耳寺风的嘤嘤咽咽,和满寺的空空寂寂。

我听到了,不是有“大音希声”的说法吗?所以我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清晰晰,分分明明:正是这些昧于姓名和身份的穆斯林,把自己虔诚的信仰筑成了一座轰传百代的清真寺,为后代子孙提供了一条通向永恒后世的路径,矗立了一个走向现实生活的路标。

我们还有窨向历史追问的必要吗

就这样胡乱忖思着,猛一抬头,伫立在院子中轴线上的邦克楼正目光冷峻地俯视我们。

六角三层的邦克楼坐落在条石砌成的方形地基上,底层呈四方形,上两层呈六边形。整座邦克楼青瓦鳞鳞,角檐峥嵘。所有的翘角都做欲飞之势,攀至楼尖,索性直楞楞刺向碧空。

快来看这幅砖雕?哈吉指着邦克楼墙面上的一幅砖雕图案急急招呼我们。

这是一幅中国传统的“猫跃蝶舞”的砖雕图画,构图古拙而苍劲,饱满而圆和,凝重中有动感,古朴中富生趣。谘嗟之余,大家目目相觑——“猫”和“蝴蝶”,不都是有生命之物吗?这里蕴含着伊斯兰教一个原则性的禁忌,伊斯兰教坚决反对偶像崇拜,《古兰经》明确规定:“我们大家只崇拜真主,不以任何物配他,除真主外,不以同类为主宰。”所以,伊斯兰教在选取建筑物装饰图纹的题材时,一般严禁采用人物、动物等具象性的纹样。

那么为什么洪水泉清真寺的建筑师会冒此大不韪,在照壁、山门、邦克楼,甚至在大殿的外墙大量采用有生命之物的砖雕图案做装饰?是建筑师追求尽善尽美的本能?还是任何人都有的根深蒂固的文化归属感?我想,两种因素都有,而且后者所占的比重更大。

众所周知,回回民族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原生文化圈,总是被迫穿插在不同的文化场景中,其思维逻辑、理论话语、审美意识、价值取向势必受到不同文化的熏濡,而这一切又真实地同他们的生活对应起来。

建筑是空间化的社会生活。清真寺又是伊斯兰教建筑的标志。

洪水泉清真寺中出现有生命之物的装饰图案,无疑是建筑师对中国传统择吉文化的认同。这不,他们把对美好生活的祝祈、对吉祥如意的希冀全都凿进了洪水泉清真寺的每一扇窗棂、每一个角檐、每一根巨柱、每一道雕纹,最终完成了这满寺的雕刻大展。而背后却潜隐着一个流落异乡民族的智慧——为了适应中国主流文化,在坚守伊斯兰教为信仰根祗的前提下,积极汲纳有利于自身发展的中国传统文化因素,最终完成了伊斯兰教的中国化。

要看一种东西,距离是必须的;要有一种透视,空间是必须的;要与古迹构成跨越时空的精神沟通,高度是必须的。于是,我选择了全寺的制高点、邦克楼的顶层。

当我意识到脚下空锵锵的,是无数双脚踩踏了五百年的木地板;意识到从这里唤出的邦克声占据了小山村五百年的朝朝暮暮时,感悟在欺面的冷风中苏醒:洪水泉清真寺确实层积着丰富的内涵。在这里,你可以与建筑对视,也可以与文化相晤,甚至可以用你温软的手指,触摸历史远去的温度。所以看洪水泉清真寺,不是在看一座在历史中日渐衰朽的建筑,而是在看一个命脉鲜活的生命;在看一场大规模高浓度的文化聚合;在看一个外来宗教本土化的历程;在看一个民族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

五百年前,洪水泉清真寺以尊重和宽容为基础,将儒释道文化、伊斯兰文化、藏传佛教文化统统汇聚在了一起。然而,它们之间并没有是非优劣的争吵,也没有水火难容的决斗,有的是欣赏的互视、平等的争鸣、自然的交融,最后达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互补。以至于在洪水泉清真寺,你很难清晰地判别这个斗拱属于什么风格,那扇窗格属于什么样式,那块木雕隶属什么派系……而这种缺乏逻辑性的风格与样式的拼合,产生的却是一种高度自由而又高度精致的和谐之美。

谁说不同文明之间只有冲突?

洪水泉清真寺用它的整个存在阐发一个真理——多元并存,从古至今就是人类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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